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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半聽見女人哭聲,媽:有聲音就躲起來!以為家裡鬧鬼,長大後才明白原來是家暴

玫瑰之夜

「妳記得《玫瑰之夜》嗎?」

週六晚上,我突然想起這個節目,妻躺在床上看手機,「靈異節目喔,我小時候不敢看。」

我很少跟妻說小時候的事,仔細想想,家裡鬧鬼的事應該可以說,但我從關於《玫瑰之夜》的回憶開始說起,不然她可能不敢聽。

週六晚上媽會讓我晚一點睡,明天不用上學,就從連續劇一路看到《玫瑰之夜》。節目開始前,通常我已刷好牙,站在客廳光照的盡頭,準備涉過黑暗的廚房回房睡覺,腳步始終沒踏出去,因為一再猶豫要不要看,我覺得我像身在雲霄飛車的進場隊伍裡,心中的遲疑隨著時間推高。我想就這樣乾淨地睡,但又想刺激,捂著耳朵讓鬼故事進來,用指縫窺看跳格放大的靈異照片,任心臟跳出來領導,拽著我垂軟的身體用力震動。

媽無所謂地盯著電視,我決定要看之後,靠到她身邊,她會提醒我,「不要愛看又愛怕,自己嚇自己。」

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節目詳細內容,只記得幾個人擠在小桌子前,後面荒煙蔓草、古厝花窗,分不清場景設定在室內還室外,只是雜亂拼接的恐怖想像。不真實的紫光罩著螢幕,走調又歪曲的配樂,一切都像遊樂園裡的鬼屋,指甲若不小心摳到布景,會彈射出一粒粒白色的保麗龍,那樣淺薄易破的偽裝,卻總讓我不再敢輕易走過家中無光的區域,刻意拖延不回房,跟著媽再看到下一檔。只是我再看不進任何內容,雖然節目結束,但我腦中的玫瑰之夜正不停重放,可怕的玫瑰之夜才要展開。

我媽看完倒是什麼感覺都沒有,那對她來說只是一個讓眼神找到定點的時段,她一直催我去睡,聲音依然堅實有力,連這都不怕,對我來說,她就是無所畏懼的勇士。

「你爸咧,他不在家嗎?」妻問。

「對欸,他去哪?我不記得。」我又讓爸在故事裡缺席,回憶容許斷裂與模糊吧。

「我跟妳說,我每次看完《玫瑰之夜》,半夜都會聽到女人慘叫,我家那時鬧鬼。」我要開始說家裡鬧鬼的事,妻眼睛果然瞪大,我知道她想制止,卻又好奇,臉上便冒出拔河繩索般靜止又充滿張力的表情。

遇過鬼的人像是歷劫歸來的冒險英雄,想必妻不再對幼小的我感到陌生,妻眼裡開始發光,我不再那麼平凡了吧?她可以想像我曾是個飽經憂患而勇敢的孩子。

每次看完《玫瑰之夜》的晚上,我都很難入睡,可能也因為明天放假,不用急。明明睡著就可以讓意識躲過危機四伏的深夜,卻要死撐眼皮,一直盯住鬼可能出現的暗處,反而好像多期待鬼出現,一有動靜就心跳加速,從床上跳起身。

將睡之際,感官沉進水底,外界的聲音和畫面都在水面上晃盪,突然清楚聽見女人的呻吟聲。我以為我聽錯,然後是低泣聲,像誰躲在房裡笨拙地學拉提琴。還有一些撞擊和破碎、家具挪移的聲音,我不敢出門看,怕看到背對的椅子慢慢轉向我,無人的門被敲撞出凹弧,或是碗盤在空中飄移,然後失重下墜。

後來深夜常有這種聲音,記得一次鼓起勇氣開門,竟然什麼鬼都沒有,整室靜默,爸媽站在那裡,客廳微光如煙繚繞著他們,媽轉頭瞪我,眼神帶著想把我推回床上的力量。

有一次我實在不敢回房睡,就賴著媽睡在她房間,半夜醒來看到沒穿衣服的男女站在床邊,床一直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,好像有女鬼躲在床裡尖笑。我轉頭找爸媽,他們蓋緊棉被,睡得好熟,呼吸規則起伏。我動彈不得,發不出聲音,床開始劇烈搖晃,我不敢再睜眼,覺得自己誤闖那男女的領地,他們是不是前任屋主,幾年前一同殉情死在床上。無人浴室後來傳出水聲,馬桶自行沖水。我想叫爸媽棄床一起逃,但再睜開眼時已經是早上。

「你根本是看到你爸媽做愛吧?」妻冷冷看我,覺得剛剛的緊張都是枉費。

我拿起手機隨便滑幾下,掩飾我的驚慌,快被發現了,我的確已經偷偷在故事裡摻雜虛構的成分。

妻回到手機裡,她查到玫瑰跟祕密有關,覺得有趣,認為西方好愛扯到神話,好像整個文化都從一部《甘味人生》展開。

女神維納斯與戰神瑪爾斯偷情,生下愛神邱比特,邱比特為了保護母親名聲,送玫瑰花給沉默之神哈波克拉特斯,請他保守祕密,因此玫瑰花成為保守祕密的象徵。

我心裡一驚,妻該不會知道我故事裡藏有祕密,每個人物都有祕密,這其實不只是個靈異故事,但我並不想說出真相,我就這樣安靜地躲進自己的回憶裡。

我後來問媽有沒有聽過那些怪聲,她說不知道,她睡死了。我注意到媽身上偶爾有傷,她說是煮飯割到,或是騎車跌倒,她的確莽莽撞撞的,我沒特別懷疑。只是聽多了《玫瑰之夜》裡民俗專家的說法,有時會想或許有鬼怪偷擰她,她不信邪,所以傻乎乎地合理化傷痕的來歷。

媽媽嚴肅地告誡我,「有聲音就躲起來,把門鎖起來!不睡覺,亂想一些有的沒的。」

至於爸爸,我沒問他,他早上都在睡覺,我不知道他幾點回家,幾點出門,我跟他很少有機會碰面,我放學回家他已不在家,反正一到夜晚他就消失,沒人知道他去哪。我有時猜想晝伏夜出的爸爸容易沾染髒東西,說不定他這麼愛睡,就是因為他身體裡養著太多鬼,吸盡他的陽氣。

想到這裡,我跟妻澄清,「真的,我家真的有鬼。」

我其實看過夜晚的爸媽,他們才是鬼,我家根本就是鬼屋,但我不想多說。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不正常的家庭像塌屋的災難現場,孩子被活埋在裡面不見天日地成長,靈魂一定會跟著鋼筋一起扭曲,更何況是妻。如果說了,她還敢跟我生孩子嗎?她會不會覺得我會再製災難,潛意識地推落自己輪迴為鬼。

我想反駁關於祕密的事,立刻用手機搜尋,找到證據之後便說:「玫瑰是指堅貞的愛情,又是神話裡的誰流血染紅了白玫瑰。」

雖然這是一個沒有說出口的家暴故事,但故事裡的爸媽有我無法理解的愛情糾葛,我年輕的時候,一直把它理解為愛情故事。

我還是沒跟妻說,那些聲音其實是爸媽製造的,我沒把故事說完,我看過爸施暴,就是那次鼓起勇氣開門後,媽瞪我,我依然站在原地,身體仍泥在睡眠深沼裡,意識漸漸回復,爸看我,但眼神無法聚焦,他正泡在酒浪裡搖盪。媽下一秒被他抓住頭髮,扣倒在地,她賣力朝門口爬,離我越來越遠,她的頭皮似乎快被扯開,所以她才叫得這麼痛苦。爸的手掌很大,捏住媽像水晶球一樣的頭,手臂騰出紫黑的小蛇,他是一個法力高強的巫師,要把媽銷為一道裊裊飄轉的輕煙。

我一直哭,沒人聽到,因為媽聲音太大,她扛著爸的蠻力打開門,對著門外哭叫,披頭散髮,但夜晚的公寓樓梯間只是制式化地將聲音彈撞回來,沒有哪扇門打開讓聲音進去,也沒有送來任何人。

那才是媽媽的玫瑰之夜,有她的淚水與瘀痕、被汗黏住的頭髮和衣背,我終於看見她驚恐的神情。

另外一個場景正如妻所說,那是爸媽在做愛,赤裸男女長著爸媽的五官,他們後來躲進被窩,規律地上下搖動,棉被漸漸下滑,爸弓著身子,像蝦子奮力彈泳,媽仰躺著,像死在海底骨肉綻露的魚。

我想起《玫瑰之夜》裡很有名的人頭魚照片,我是不是害怕媽下一秒會從她微張的魚口,傳出老太婆的聲音探問:「魚肉好吃嗎?」所以才趕緊閉上眼睛?害怕被誰發現我其實沒有睡著,害怕自己被捲入人頭魚的故事裡,聽說吃了魚肉的人非死即病。

後來從眼縫裡窺見爸如常地走去浴室洗澡和小便,媽背對我,縮成一顆小球,我無法理解媽為什麼一會兒縮在地上讓他打,一會兒又敞開自己讓他壓。

是連續劇裡女明星淚光閃閃說的愛嗎?媽後來生了一個妹妹,我無法理解,為什麼媽讓家裡多一個會花錢的人。我不知道妹妹能不能陪伴我的孤單,但她可能會在這個奇怪的家庭感受到和我相同的孤單。

後來長大一些,爸媽終於離婚。外婆替我揭開爸的祕密,她說爸都沒拿錢回家,還到處借錢,他外面有別的女人,是個不負責任的爛男人。外婆不理解媽為什麼要為他生第二個孩子。

我們都不理解媽對爸的感情,為何一起,為何分開,她的心裡有太多祕密,只能是愛,她曾死心塌地愛著這男人的壞。我不愛爸爸,我怕被妻誤認為爸爸,所以我把這些事變成祕密。

妻又查到什麼,興奮彈起身子,「《玫瑰之夜》根本不是靈異節目,是歌唱節目,靈異的部分是『玫瑰之夜之鬼話連篇』。」

原來我以為的靈異節目其實只是一個小附標,不是主體,我一直都搞錯重點。

到了這個年紀,結了婚,即將成為父親,開始能夠替存放的回憶找到新的關鍵字,找到開啟更多視窗與資訊的超連結。

關於玫瑰之夜的回憶也是,一直被我搞錯重點,根本不是靈異故事,也不是家暴故事,更不是爸媽的愛情故事,說到底,主角並不是我,是媽。

有些不重要的細節變得鮮明,像是媽媽的手,我被《玫瑰之夜》的音效嚇到時,我緊抓著的,那隻垂放在沙發上相對溫暖的手。還有我看完節目不敢回房時,讓我攀著不致被潛伏的鬼攫走的那隻手。

那晚當媽被揪住頭髮,爸爸回頭發現我正大哭,暴虐的眼神朝我襲來的時候,媽的手又出現了,她緊箍住爸的手,死命朝門外爬。我記得她手上一顆顆隆起的指節,像被包上一層合金強化的戰鬥盔甲。

或是爸媽赤裸的隔日早晨,我和爸爸分睡床的兩端,中間留下媽媽的空位,他們的被子留在我的身上,我知道那裡有一雙媽隱形的手。

我用手機查到YouTube有很多集,向妻提議現在來看,妻說不要,對胎教不好,「我現在是不怕啦,但我想要孩子爽朗些,看這個會讓他變得陰沉又古怪吧?」

妻瞬間輕巧地擠開我,成為現在這段故事的主角,捧著肚子的她被聚光燈照亮,我則是個躲在鬼故事裡陰暗怪異的配角。

「好吧,反正畫質好差。」我以前竟被這充滿顆粒的粗糙畫面嚇到失魂,我對妻說:「我發現,恐怖都是人造的,真正可怕的是人。」

「你最可怕啦,亂說什麼鬼故事,害寶寶聽到!」

沒想到妻已能嫻熟地護著孩子避開人世的恐怖,我卻還沒有身為父親的自覺,才會輕率說起鬼故事,真正的父親並不會讓家人陷入恐懼。

妻一直滑手機,可能試圖沖淡剛才的故事。她又查到玫瑰的新資訊,「欸,有人說,玫瑰的刺是愛神被從玫瑰飛出的蜜蜂嚇到而射上去的箭。」

嬌美的玫瑰果然人人愛,後人加上的寓意有如層疊繁複的花瓣,《玫瑰之夜》這節目反而讓玫瑰添上可怕的意象。我訝異地說:「刺不是為了傷人,反而是花被刺傷了。」

我終於想通了,媽向我盛開成一朵玫瑰,讓我感受柔美的香氣和花瓣,她選擇讓我看見愛。底下的傷口全被擋住,那些尖刺都是深夜殘酷地鑽進她身體裡的爸爸。

妻放下手機,才怪我讓她今夜難以入睡,下一秒就立刻從她尖凸的肚腹裡滾出鼾聲。她亦是一朵玫瑰初綻,儘管肚皮被胎兒突刺而高高隆起,內臟被踢得凌亂失序,睡顏卻依然如花靜好。

※本篇獲二○一七年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。

▲本文節錄:雲端的丈夫一書

書名/雲端的丈夫

出版社/寶瓶文化

作者/ 沈信宏

1985年生,高雄鳳山人,現任教職、夫兼父職,深夜寫字。清華大學台文所畢業,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生。

曾獲國藝會創作補助、新北市文學獎、打狗鳳邑文學獎、教育部文藝創作獎、林語堂文學獎、林榮三文學獎等。作品入選《九歌106年度散文選》、《九歌107年度散文選》。本書獲文化部創作補助。

與妻子經營臉書專頁:「我是信宏爸爸,偶爾媽媽」。

文字編輯:Elisa │ 核稿編輯:Joyce
本文由【寶瓶文化】授權,請勿任意轉載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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