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＼田沁禾
親愛的娘：
入冬了，您有沒有穿上我買給您的羊毛襪呢？
您的身子一向畏冷，少女時的我，常為了要不要多添衣和您鬧了悶氣，老是覺得您怕冷就要求我跟您一樣穿很多衣服保暖，而我根本不覺得冷，這樣的僵持延續了幾年呢？現在我已過了四十歲，您總是在電話裡反覆囑咐我要多穿幾件衣服，現在的我聽話照做，因為我能體會您說的話，我愈老也愈畏冷了。
您除了早晨出門運動，大部份時間都獨自在家，做些家務、看看電視、打個盹，每每回家看您，偌大的客廳裡，您嬌小的身軀窩在沙發上，眼神直視著前方，沒有神韻，只有空洞的寂寥。我的眼睛總是偷偷藏住了淚，酸在心底發酵著，卻不知道自己可以為您帶來什麼快樂？這時候的我都會想，如果我沒有結婚、沒有一個人承擔起一個家庭，是不是心有餘力地多陪伴您、為您多付出些什麼？
我大聲喊您，您轉頭看向我，咧嘴笑開地說：「哎呀，妳怎這時候有空回來啊？」我清清喉嚨，「我回來討抱抱，來，抱一個！」您呵呵笑說：「妳就是長不大，老像個孩子……」我得像個小孩長不大，歲月才會忘了催您老呀！事實是一個年近八十，白髮似銀雪的娘摟抱著高她一個頭的中年女兒，邊抱邊說，「妳也有白頭髮了，坐下，我幫妳拔一拔。」
婚後，我慢慢地感同身受您為人妻、為人媳、為人母的心情。我一直以為自己和您很像，此生的全部就是家庭，連一點好都可以忘了給自己，心甘情願為愛做盡一切。我以為像您就會擁有美滿的婚姻、幸福的家庭，我真的一直這麼想。
這樣的天真，在我面臨另一伴外遇後，崩塌。
我痛徹心肺，與您並肩坐在病房外，娓娓道出這樣的無助時，您望向病床上的丈夫，對我說：「妳別告訴妳爸，他那麼寶貝妳，剩下的日子不多，讓他省些心。妳就當作沒那回事，女人要認命，妳自己選的對象，妳怨不了誰。」我淚眼凝視著您好久好久，彷彿花了一輩子的時間重新認識您，收起眼淚，我點頭，變成啞巴，挺著五個多月的身孕，蹣跚學步，走出醫院。
您是我遭受外遇打擊一個多月後，第一個讓我啟口說出心碎的人，當您這樣告訴我之後，婚姻裡被背叛的傷害像一塊巨大的石頭，壓制住我，一直往下沈，沈啊沈啊，悽悽惶惶，時時胸悶得緊，幾乎窒息。我開始意識到「認命」這件事，是不是我唯一的選項？
我在堅強和脆弱交雜的日常裡被推進著，直到爸的告別式前一晚，他回到我身邊，沒有體恤我失去爸的巨大哀痛，反而跟我起了爭執，他惱羞成怒、沒有一絲愧對我，您衝到我的面前，瞪視著他，氣急敗壞地罵：「妳爸的大體還在廳堂，你們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讓妳爸知道，走不開、放不下嗎？」我沒有掉淚，應該說淚都流盡，我異常平靜地說：「等我送爸最後一程後，我會離婚。」您睜大眼睛，直視著我：「妳盡說沒用的話……」您知道嗎？那時候的我，多麼希望自己隨著爸消失在這世界上。
離婚勝訴後，單親媽媽的日子開始考驗我，工作資歷停滯的那幾年，成為我中年失業最大的理由，卻是經濟獨立最艱難的階段。您這輩子都是家庭主婦，有幸嫁了很負責任、很努力打拼也事業有成的另一伴，您根本不清楚職場的現實艱難，但是您知道人生每一件事都沒有那麼容易，您不斷地想說服我把孩子監護權歸屬給他，不斷地跟我說我很命苦，明明就是娘家的掌上明珠……那些話成為一根根的刺，扎得我想逃避您所謂的「為我好」的疼。
您耳提面命，我離婚不需要讓別人知道，那不是光榮的事情，我成了家族裡的黑點，沮喪把它渲染成一片黑色。我開始自我懷疑、否定，不知道怎樣才能跟您證明我的選擇並不是悲劇，而是重新開啟自己另一種幸福的可能？
親愛的娘，您傳統的觀念讓我像迷途的孩子，擺脫不了不安與恐懼，從小到大我是家裡最沒自信的孩子，經歷了婚變後，我多麼希望自己崩裂卻壓抑的情緒可以被施了法術般不見，常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。您知道嗎？我多麼渴望您對我說：「孩子，沒關係，妳可以的，妳可以做好自己的決定，妳比自己以為得更勇敢。」
我內心很清楚您是愛我的，那些話全是您對我的心疼與無能為力。我告訴自己，我得更堅強快樂，讓傳統觀念的您看見離婚後的女人可以不悲情，可以賦予自己的人生另一種意義，我也能給予自己幸福的日子。我要讓我的女兒看到，不被傳統框架束縛，婚姻錯了，人生還是好的，女兒可以領會愛情的多變或逝去都不會擊潰自己的人生。
日子像數不盡的雨滴所發出的聲音，過去屢屢出現的心痛自卑隱沒在睡夢裡，不再騷動驚擾我了。我約了您一起去散步、喝咖啡，像對情人，十指交握，聊天，幸福的餘韻像上等的烏龍茶，而我的人生中途像出了一場烏龍事件，您說，是嗎？
您慢慢將手打開，緊緊地抱住我，說：「傻孩子啊！我從來沒想到也不知道妳可以這麼堅強，也沒有遺失善良和體貼別人的心，妳是很了不起的女人。妳跟我這個年代的女人不一樣，傻傻卻堅定地追求自己的價值……這樣很好。」我的眼噙著淚水，深感驚訝，確認聽到的不是幻覺。
親愛的娘，很謝謝您，還有對不起。我失去了某個東西羈絆著您的擔憂，但是，您已經給了我堅強茁壯的最大力量，我會讓您繼續相信掙脫傳統認定的我，也可以過得很有意義，不夠完美也值得被愛。
作者簡介：田沁禾
藥學畢，卻無法戒了寫作的癮，它是生活裡最溫柔的撫慰，也是人生裡最簡單的沉澱。來自六年級，有自己戲劇化的故事，內心住著一個單純、浪漫的小女孩，所以，再辛苦的時候，都還相信著幸福的存在。
【延伸閱讀】
母諷「不結婚」就是自私！年過三十七歲的她，甩開「世俗標籤」為自己活著
田沁禾：婚姻裡，最可怕的不是沒有錢，而是忘了當初為什麼相愛
田沁禾：女人的世界裡可以沒有男人與婚姻，但絕對不能沒有閨蜜和存款
田沁禾：婚姻，不該是單方面犧牲或妥協，而是要兩個人共同面對考驗
文字編輯：Elisa │ 核稿編輯：Joyce
本文由【田沁禾】授權，請勿任意轉載
【誠徵專欄作家】你喜歡寫作嗎？你擅長用文字觸動人心嗎？《Women說》邀請對寫作充滿熱情，正經營個人粉絲團或部落格的你，加入專欄作家行列！歡迎來信投稿兩性愛情、婚姻雜談、心靈勵志主題文章，並於文末附上100字內的作者自介。文章經編輯部潤飾後更有機會刊登在《Women說》FB專頁，快點把握機會點我投稿吧！
